In memory of my grandpa -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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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此文纪念逝去的祖父。遗忘才是真正的永别。
纪念祖父
我从未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,往返于香港与家乡之间。我没有爷爷了。当我写下这篇文章纪念他时,世界对我而言依旧显得不真实。我从未想到,一向身体健康的祖父,转眼间便与我天人永隔。人生的无常,我也算是深刻体会到了。
我年幼时,与祖父母生活在一起。童年的记忆至今已模糊不清, 但有些许记忆经常会闪现在脑海里。例如冬天时,爷爷奶奶抱着我坐在火炉旁取暖。没有暖气,生火是农村人冬天唯一取暖的办法。燃烧产生的废气通过烟囱排到屋外去。废气会腐蚀铝制的烟筒,因而每过多久腐烂的烟筒就要体换掉。那时,父母都要上夜班,夜晚很晚才归来。我似乎很执拗,父母回家时一定得由我来开门不可, 要不然我就苦恼个不听。门外摩托车的声音我总是最先听到。 然后大声叫嚷着爸爸妈妈回来了,爷爷奶奶就会抱着我去开门。门拴太高,幼时的我尚摸不到。后来家里在门堂处开了一个小卖部,我和爷爷便坐在门口,等村里人来买东西。爷爷用粉笔教我识字, 我会用粉笔书写我的名字。盛夏时,祖父母会在门前放上躺椅,带着我乘凉,抬头便是夏夜的满天星辰。那时,农村还常常能见到萤火虫。我会拿着瓶子去田野里抓萤火虫,玩累了就回到躺椅上,缠着祖父讲故事。我现在仍旧记得,爷爷讲的是风流才子刘庚新的故事。祖父并不拘泥于故事的原本,有时还会自己编一些新的情节。现在想来,似乎再也没有感受过幼时夏夜的宁静与悠闲。
后来,我走出了农村,来到县城读小学。父母都要上班,没有时间接送我。爷爷于是买了辆小电动车,承担起接送我的任务。放学后,学校旁边有很多小吃摊,我常常被吸引。年幼时的我非常节俭,爷爷想给我买东西吃,我却不肯,觉得浪费钱。爷爷逢人便夸我懂事,小小年纪就知道赚钱的不易。那辆电动车载我经过酷暑与寒冬。我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上,感受风划过发梢的声音,一晃已是十五年前。我年少时总是想快快长大,出来闯荡世界,却从未在意过时光对老人的上海。正如年少时读书,只能共情故事主角胜利结算时的喜悦,却几乎没有在意过悲惨人生经历对主角的塑造。悲惨处寥寥几笔带过,胜利结算时连续多章。现在才体会到原来一笔可能就是塌掉的一片天。
祖父有四个姐姐、一个妹妹,因而在家中备受宠爱,有机会读书。读书的地方离家很是远。我对当时的教育体制不太了解,父亲说爷爷的学历是高小。爷爷曾有机会去学校教书。然由于教书的工资太少,奶奶不同意,觉得养家很难,最终没有继续下去。要不然,现在他也是一名人民教师。我记事起,祖父似乎会很多手艺,例如木匠。我小时有很多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。祖父也颇为熟悉泥瓦匠的活, 家里过年的灶台都是祖父垒起来的。 至于建造村屋对祖父来讲也并非难事。我听父亲说,村里一些旧房子的大门顶上会有木制的门檐用来做装饰,而这些装饰都是出自祖父之手。精巧的木制结构依赖于缜密的计算,普通木匠是无法做到的。我常常想,祖父年轻时一定吃过不少苦,否则不可能学到如此多的手艺。也有去世后问及父亲,父亲说祖父年轻时也走南闯北,四处找活干。其中之艰辛,倒是并为向家里人提过。
前段时间我询问父亲,才得知父亲童年似乎过得还不错。得益于祖父自小受过教育,曾有机会在村上当过一段时间会计。父亲说那个时候,祖父会组织大车把村里的菜和面粉运送到外地换大米,因此父亲小时候经常能吃到大米。这在那个年代颇为不易。祖父在村里颇有威望,年纪大了之后,村里的红白事都会请他去操办。祖父平易近人,幽默风趣,总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。常听闻与祖父共事的人对他赞不绝口。他做事非常有条理,一直有写日记记录的习惯。我记得,祖父唯一一次对我发脾气,是因为我不小心动了他记事的笔记本。祖父去世后,我打开他的日记本,发现上面详细记录了我的出生年月、何时读小学、初中、高中,甚至去北京读大学,再到深圳和香港继续读书,桩桩件件记得清清楚楚。说来惭愧,这些时间点我很多都记不得了。我觉得祖父干科研也一定会是一把好手,他考虑事情思维缜密,同时又注重书写记录,发生过的事情多有记录可查。
从初中开始,我便疲于应付学习,高中后更是很少回家,深感对家人的陪伴愈来愈少。然而,在我的成长规划中,始终有我的祖父。我曾打算本科毕业后带祖父去北京逛一逛,看看天安门。然而,恰逢新冠疫情,所有的计划都被打消。后来我来到香港,时常庆幸祖父身体尚且健康,希望我博士毕业时能邀请他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。然而彩云易散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祖父一生勤俭节约,家里的一切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。几天前,我整理祖父生前所穿的衣物,竟无一件崭新的衣物。儿女们虽然总是给他买新的衣服鞋子,但祖父习惯了勤俭,一件衣服只要没有破旧到不能再穿,他是绝不会丢掉的。在家时,常听奶奶说,祖父有一双鞋子破旧得实在不能再穿了,奶奶劝他丢掉。他却让奶奶再修补一下,奶奶不肯,他就自己修。我对祖父的离去,除了不舍,更多的是愧疚。老屋里刚安装上暖气,祖父却没能好好享受生活。在这之后,我遇到有趣的风景,可口的美食,都会在心底暗自叹息,这些祖父都没有机会享受到了。
2016年我高考考入北京理工大学。之后辗转深圳,现居香港攻读博士学位。我的成长经历虽然与大多数人相比不算什么,但在我们的小县城里,感觉已经颇为不易。这七八年来,我内心深处始终心存侥幸,觉得自己或许稍得上苍垂怜,使得至今祖父母外祖父母健在,身体也还算健康,因此在外对家里没有什么顾忌。我平时不常与祖父母联系,只有假期回家时才会去探望,皆因心存侥幸,觉得来日方长。大学报志愿时我选择了物理,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不喜欢与人打交道。数年后,外祖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,记忆时好时坏,时常问我是否工作了,在哪里工作。当初报志愿时本也有机会学医。我时常问自己,如果我当初学医,是不是很多事情可以改变。如果我学医,或许祖父倒下时,我能让祖母给予更及时的帮助,或许祖父还能够救回来。亦或许我能早早察觉到外祖父的异常,给予及时的帮助。我是一个很容易愧疚的人,常因亲人的无私的爱而感到压力巨大。我时常感慨,人的一生忙忙碌碌,难得清闲片刻。年少时读书识字,千军万马过高考这座独木桥。十七八岁,大好青春年华,清晨五点半起床跑早操,晚上十点下晚自习。大学里得喘息片刻,二十二岁大学毕业,或继续读研深造,或步入社会,疲于奔波。后结婚生子。有了孩子后开始“鸡娃。人近中年,即使没有年龄危机,上有年迈的父母需要照顾,下有儿女升学。人生之艰难,恐怕更甚于蜀道之难。
我年幼时也参加过很多次葬礼,然而终究不是当事人,无法真正体会生离死别的痛苦。有天晚上,我突然问父亲:“人能活多久?”父亲说,满打满算一百年算是很多了。我心里算了一算,岂不是只有三万多天。从那时起,我便对死亡产生了恐惧。人生短短数十载,出生时懵懂,怀一颗赤子之心。然后被苦难打磨,被时光雕琢,成长为自己。然自身努力是一方面,运气又是一方面。我至今都无法接受祖父的离去,又随时害怕命运从我身边带走其他人。
祖父在世时,曾对自己的葬礼有过交代,但他也没有料到会如此突然。祖父年轻时读书,思想开明,不怎么信鬼神。他曾说,花钱请村里的人吃好喝好,其他的都是一场空,不必太在意。祖父的葬礼上,每个人都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,祖母则忙个不停。她只要一坐下来,就会想起与祖父的点点滴滴,谈起不止。祖父生前对祖母非常好,家里的事情都是他料理,买菜、倒垃圾,祖母几乎没有参与过。祖母性格急躁,祖父与她生活多年,鲜有争吵。祖母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干过重活。农村的厕所是与住房隔离的,冬天时会在屋内客厅放一个痰盂,以备夜间起夜。祖母感慨说,这么多年,她一次痰盂也没有动过。祖父离祖母而去,祖母的孤独感可想而知。祖父在时,于祖母虽偶有争吵,但从未生过什么大气。祖父发病晕于家中,祖母在村中与邻居闲聊故而不在身边。自责不已。人生实在是太过残忍,使得老人们要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。
我写此文以纪念已故的祖父,然而文笔有限,终究无法重现祖父的风采十之一二。幸而情感真挚,方能稍稍慰藉。